是去年秋天，我拜托苏州吴门拍卖的向东兄替我竞投两件清人字画小品，一件是阮元的泥金团扇片，写《圣教序》，工楷圆熟;另一件是陈曼生的散页，画岁朝清供，缶瓶、天竹、迎春花，落长款，价钱都不算太贵，我也侥幸得标。去苏州取件的那日时间也宽裕，向东兄便说带我去见一位画家，平日在拙政园里的画室作画，我好奇是何等的人物才受用此等的清福，便随他同去，那该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如冬先生了。地道的苏州人，国语讲得平和，时而念几句苏白，那是我从小在祖辈口中听惯的软糯。儒雅里透出洒脱，难能是洒脱得这般斯文，不似近来市面上寻常所谓艺术家之流的草莽江湖，如冬先生亦以 “先生”称我，那么平常自然的称呼我听来却不似平常，时人多喜以“某总”相称，似乎尊重，我并不知这“总”字何来，却以为这总是不如的。

　　如冬先生的画室叫“牧云堂”，侧靠着拙政园西园的墙根，是一座两层敞轩的二楼，朝南明窗一带，窗外高树飞檐，远近佳景，四时无遗。楼下是茶座，供游人歇脚，其间终日有人唱苏州评弹，那是炖透了又用井水镇过的冰糖莲子雪耳羹，不甜不腻，不寡不肥，绵软入心。得栖身于如此妙境，我难免对先生的背景生疑，便直问他怎生得了这样一处所在，先生倒也坦白，说自己既无靠山，亦非钻营，时时不循时宜，事事置身事外，与世无争便也无人与争，或才让他暂得了这人人觊觎之地。“当然”，先生欣然处亦不免一笑，“画还是要画好，总需有人喜欢才行。”

　　这样腼腆的得意叫人几乎疑他自谦，尤其是见了先生的画后，那天我第一次看他画的杖头小卷，十公分来高，一米半多长，却装得下无尽的江山，满纸的烟云。乍看以为学溥王孙，再品又有几分沈石田，细读几遍，才明白原来是从吴门的深处走出来，抄游廊、入垣墙、过花厅，登明堂，中国画和中国的庭院一样，从来就讲循序渐进，清冷寂寞里临古人笔法临到熟烂少不了，更要造化青眼，天意有加，兴许某天落笔时灵光乍现，从此慢慢走出自己的蹊径，走出古人的樊笼。这条路又长又倦又险，多少人也有天分，也肯苦习，走得进去却走不出来，到头来只能怪自己八字生得不够妥帖。如冬先生能在文徵明曾经洗砚的园子里画画，大概命里注定是要以画安身的，这条路算是走出来了。

　　此后每到苏州，得空我都去先生那里坐坐，常常是中午，先生便招待一碗苏帮拌面，虾仁，爆鱼的浇头，由帮佣买了，自园外送入。吃面的次数渐多，看画，谈画的机会自然也渐多，谈笔墨、谈用色、谈布局、谈留白。我最爱先生画中的留白，虚虚实实，手段高妙，佳处直追马远、夏珪。记得先生在一张写意山水小品里题了这样的跋文：“明人宋珏云：‘文多虚神，然当从实处入。’余曰，‘画有虚白，但当从实白处入。’具于修习得之，可悟为留白之法也。”先生以为中国画里的气氛和意境，要借观者的参与才能表现完整，留白不仅是为了画面协调，更是替观者留下参与的空间，“有空间才有想象，有想象才能留住眼，牵住人，不然笔墨再好，终也会让人看厌。画家不是不能偷懒，只是偷懒也需花些心思才说得过去。”我自然不会以为如冬先生的留白是偷懒，画面中留白留得精彩远比填满整张画纸还难，为省那点笔墨，却要费多少心神，真不值当!如冬先生的山水画中亦常见小小的人物，像半支火柴棒那么小，或是宿林客，或是扁舟子，亦或是踏月人。人物常常面无表情，甚至连五官也不清晰，只是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先生的山水中又是不一样的生动，我仿佛能从山色云气，塘晕林风里读见其人的哀喜，个中妙趣，应与留白之法暗通才是。

　　在拙政园里看过了秋冬春夏，我竟也想将这吴门的别样景致搬去台北与友朋共赏。向东兄与我说如冬先生早已不因展作画，此事恐怕勉强不得。那天我向先生提议，心中还暗自惴惴，不想先生竟爽快答应了。“也算我欠你府上一个人情，”先生说得我一头雾水，“搬来拙政园前，我的画室在平江路上的礼耕堂里，那是你们潘家的祖屋，你说，这算不算有缘呢?”

　　乙未立冬前一日，是日沪上竟闻冬雷